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
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
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
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
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
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
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
好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小姐借
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
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
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
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
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
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
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叫
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走了半
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
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
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
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
地走,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
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李
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疲乏的眼睛给
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
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
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
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
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
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
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
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
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
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
毕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大家
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
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
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
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
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
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
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
文,‘乔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
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
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
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
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
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
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
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
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
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
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
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
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
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
里泛布爱逮(这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
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
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
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
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
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
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
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
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
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生也是位
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
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
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
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字“犭亢”――输
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
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
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
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
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
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
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
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
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
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
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
子,为什么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
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
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
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
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
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
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
屁股揞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
上。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出
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
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
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
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
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
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
际,前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上滑
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
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
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
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
逢它不肯走
,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
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
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
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
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
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
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
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
家听了剌耳朵。”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
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过他
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聋子!”
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
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
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
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
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
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
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
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
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
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
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
界,大家别讲。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
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
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仿佛在胃
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
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
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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